東來順是一家北方館子。
這已是六十四年前的塵封往事，那年我才十三歲，一個來自台灣中部小地方的小孩，中國話不會講也聽不懂，居然進入「東來順」餐館洗碗盤、當小跑堂。
在台北，提起這家北方館子，也許還有一些人記得，但去過（當年）這家館子吃飯而現尚健在的------成人，對不起，恐怕沒有幾個了。
東來順以北京烤鴨和涮羊肉為主菜，地點在早年的北市中華路。不過如果你將中華路想像成那條自北門直到南門、長長一排三樓建築物的所謂忠孝仁愛信義和平八棟綜合商場-------不對，我說的是更早期的中華路原貌。
我上網找到這兩張照片，你眼前這張照片才是最早的中華路，中間長長一排房子是違障建築，原是安頓撤退來台的難民暫住之處，後來變成商場賣廉價品；右邊是火車軌道，最右邊的後方，其中一間便是東來順餐館的舊址。
下面這一張是興建後的中華路。約莫二十年前，由於鐵路地下化的需求，中華商場也悉數拆除了。我相信有不少人還記得中華商場的美味小吃，例如徐州啥鍋、點心世界的鍋貼……
而我「幹活」的東來順餐館，大約在民36年即已出現，顧客絕大多數為隨政府撤退來台的外省客，特別是北方人，最愛上這家東來順吃飯，北京烤鴨涮羊肉之外，還有許多佳餚美味，令我這個經常處在半飢餓狀態下的小孩直嚥口水。
我大哥日據時代去過中國大陸八年，認識一些外省朋友，他託朋友把我帶去東來順打雜洗碗盤，沒工資可拿，只賺吃兩頓飯。那年我才十三歲，只能當學徒，不可能賺人家的錢，能換得兩頓飯吃，算是不錯的機遇了。
我還記得那是「二二八事件」發生後的次年，我一個台灣小孩進去外省館子打工，面對的一切事物完全陌生，心中難免惶恐不安，所幸他們很需要一個洗碗盤的雜役，對我這個台灣小子並不排斥。
我主要的工作便是洗碗盤，從餐桌上收拾下來的杯盤碗筷和剩菜雜渣，都由我負責清理洗滌，剛開始很不習慣，看著那些骨頭魚刺殘羹雜碎，心裡很是厭惡，怨嘆為什麼是我蹲在水桶邊處理這些骯骯髒髒的盤碟？為什麼我不是坐在餐桌上吃那些山珍海味？
（我從小口饞，至今仍然好吃）
廚房的一角有個大烘爐，上面放著一個大甕，那就是烤鴨子用的，一長排打過氣的鴨子被吊在架上，然後一隻一隻放入大甕中，當牠們再被鐵鈎勾出來時，已變成油滴滴香噴噴的北京烤鴨。這是我第一次見識北京烤鴨的樣子，我頭一天上工就是被那麼多北京烤鴨嚇傻，看到廚師端著烤鴨給食客過目後，便在鐵盤上熟練的剖解烤鴨，把一片片鴨肉鋪在盤子上-------哇！你娘也，鴨肉這樣吃？太討債了！那鴨骨頭上還留著很多肉呀！你們這些支那人都是這樣吃鴨子的嗎？你們不怕被雷公打死嗎？
第一天上工，一直忙到晚上十點打烊，大夥一起動手將整個餐廳收拾停當時，差不多已是深夜十一點，我肚子餓到快不行，他們幾個廚師和伙計圍聚在一起算著當天收到的小費，怎麼分帳我不知道，反正沒我的份。
然後大家一起吃飯，白飯花捲隨便你吃，桌上當然沒有北京烤鴨，不過一些剩餘物資也夠我大快朵頤了。
這一天，最讓我滿意的就是那種平常少有的，吃的飽飽的感覺。
這份工作，我是上午十一點到，半夜十二點回到家，每天上工整整十三個鐘頭，中午和晚上兩波食客，數不清來來彺彺幾百人用過的所有餐具，都歸我一人清理洗滌，實在不輕鬆，就只為了賺他兩頓飯吃。
第一次臨時被廚師叫去端菜，我小心翼翼的把菜端到前面廳堂，這才想起忘了問哪一桌點的菜，於是又端回廚房；廚師喝叱：混蛋，是第流桌呀！
第「流」桌？第「流」桌是哪一桌？
他翹起大拇指和小指頭.我才知是六桌.要記住了.他說流桌.就是六桌.
有一回端菜上桌時，當中一個軍人叫住我，跟我講了一句話，我聽不懂他要什麼，目瞪口呆立在那裡，他很生氣，拍桌子開罵，一個夥計趕緊過來解危，口說手比畫，原來他要一碗飯，我趕緊盛一碗白飯雙手端上，誰知他又罵，夥計再過來教我：這位軍爺要熱的！熱的！
熱的？什麼是「熱」的？
後來才弄清楚，原來他要「燒」的飯！
（國語叫熱，台語叫燒）
我又趕緊轉去飯桶挖出下面卡「燒」的白飯，把那碗冷飯換回來。
如此這般「熬」過了半個月後，突然而來的一場發燒，我才鼓起勇氣告訴大哥，這個工作我實在沒能力應付，我撐不下去了。
數日前與家人去吃涮羊肉，我才想起這段塵封已久的往事。我想北京城應該也有東來順，如果還有機會去玩，我應該找東來順去吃頓飯，嚐嚐看北京烤鴨好吃，還是台北的北京烤鴨好吃……（2012、12、11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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